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荣誉院长卢光琇 （采访对象供图/图）

2022年，中国出现近61年来的首次人口负增长，敲响了少子化与老龄化的警钟。根据《柳叶刀》2021年刊发的一项研究，中国不孕发病率已攀升至18%。以试管婴儿技术为代表的辅助生殖产业，成为寄托着数以千万计罹患不孕症夫妻的希望所在。

目前世界最大的辅助生殖中心是湖南长沙的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截至2022年12月，该院助孕出生婴儿数突破21万例，其中有一万多例通过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PGT）诞下——胚胎植入前通过遗传诊断筛查基因，避免胚胎携带遗传突变。

这家医院的荣誉院长、曾任全国政协常委的卢光琇今年83岁，39岁时才从外科医生“转行”投入生殖遗传领域。她将一半的人生投诸辅助生殖产业，见证了中国试管婴儿技术的从无到有，蓬勃兴盛。

1981年，她参与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冷冻人类精子库，此后又助孕诞生我国首个冷冻精液人工授精婴儿及我国首批试管婴儿。如今，她将工作重点放在遗传诊断与优生优育上。这同样是她的父亲、著名遗传学家卢惠霖的毕生夙愿。

虽然已是耄耋之年，卢光琇仍然语速飞快，思绪敏锐，一个个专业名词和统计数字脱口而出。她还入驻短视频平台，成为科普知识的“卢奶奶”。她不吝于分享自己活力常驻的秘诀，“我一直坚持每天起床做100个仰卧起坐，直到前几年受伤才停止”。一边说着，她一边捋起袖子展示自己的肌肉。

作为一名女性科研工作者，四十多年间，卢光琇见证了中国女性在婚育问题上的挣扎，“我在辅助生殖诊室里看到过太多的眼泪、太多的痛苦”。在采访过程中，她以自己人生阅历和饱满的精神状态向人们证明：不论在什么时代，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颗有爱的心灵，对女性的生命历程而言都具有意义。

2000年，卢光琇与我国首例经超快速冷冻胚移植的试管婴儿。 （受访对象供图/图）

虽然已是耄耋之年，卢光琇仍然语速飞快，思绪敏锐，一个个专业名词和统计数字脱口而出。她还入驻短视频平台，成为科普知识的“卢奶奶”。她不吝于分享自己活力常驻的秘诀，“我一直坚持每天起床做100个仰卧起坐，直到前几年受伤才停止”。一边说着，她一边捋起袖子展示自己的肌肉。

作为一名女性科研工作者，四十多年间，卢光琇见证了中国女性在婚育问题上的挣扎，“我在辅助生殖诊室里看到过太多的眼泪、太多的痛苦”。在采访过程中，她以自己人生阅历和饱满的精神状态向人们证明：不论在什么时代，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颗有爱的心灵，对女性的生命历程而言都具有意义。

“半路出家的试管婴儿之母”

南方周末：你在39岁时才从外科医生“转行”投入生殖遗传领域。契机是什么？

卢光琇：这要感谢我的父亲卢惠霖。他192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硕士时，师从现代遗传学的奠基人托马斯·亨特·摩尔根，从此走上遗传学者的道路。

上世纪70年代，他参与建立了国内最早的遗传病咨询门诊，为准父母们进行产前诊断。在此过程中他见证许多夫妻因为染色体异常或遗传病风险而被迫选择流产。这给妇女们带来很多痛苦。1978年英国诞生了第一个试管婴儿，父亲认为这项技术是贯彻“优生优育”的最好方法。因为试管婴儿技术可以提前对精子、卵子、胚胎进行体外检测，确定没有风险再生下来。

父亲对中国试管婴儿的研究得到了当时湖南省领导的支持，但他需要找一个帮手，得知此事的我便主动请缨。那是1978年，我39岁，还在湖南医学院的局部解剖外科手术学教研室当老师。父亲说，如果要做的话，你要从零开始学起。胚胎学、遗传学、内分泌学你都要掌握。科学家、技术员的工作你都要做，还要组织科研。这是一项严峻的考验。我说我可以，我喜欢搞科研。于是，我后半生的道路就这样定下来了。

‍南方周末：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患者夫妇们对待生育障碍和试管婴儿的态度是怎样的？和今天有什么不同？

卢光琇：那时候的夫妇认为结婚就一定要有孩子。试管婴儿是国家“七五”的一个攻关项目，费用全免，所以有很多夫妇踊跃报名。但是在不孕症夫妇中，有40%是男方的问题，例如患无精症、少弱精症或者畸形精子症。这样的夫妻不得不使用精子库供精，就会出现一些矛盾。比如有的妻子中途改变想法，告诉我说丈夫天天在家里抱怨，“家里要生个野种了”，使得她压力很大。

一般而言，女人对使用供卵都想得通，但是男人对使用供精可能存在障碍，认为不是他的血脉。我就会劝这样的丈夫，你这个基因不是太好，生个男孩又像你一样少弱精，怎么办？这也是一个自然淘汰的过程。

南方周末：生儿育女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占据着重要而又微妙的地位。你在辅助生殖领域耕耘了四十多年，见证过哪些印象深刻的故事？

卢光琇：我在辅助生殖诊室里看到过太多的眼泪、太多的痛苦。许多痛苦来自妇女。‍‍上个世纪我们刚开始研究时，怀不上孕就把责任全归咎于女性，（很多人）不知道男性也有责任。过了几十年，人们才慢慢知道原来不孕症的情况，男性也有一部分责任。

看到妇女们经受这么大压力，我心里也会有包袱。有时候我知道如果我不成功，这对夫妻回去可能会离婚。我后来觉得，社会可不可以更包容一点？可不可以去福利院领养孩子，也像爱自己的血脉一样爱他们？现在很多人都爱宠物，宠物也不是你生的对不对？能不能把这颗心也放在孩子身上？

‍‍我们看到过很多痛苦，也见证过温情的时刻。2016年天津港大爆炸时，有一位19岁的湖南籍消防员牺牲了。父母料理完孩子后事就回到长沙，希望做试管婴儿。要知道，对独生子女父母来说，老年丧子是非常痛苦的。我告诉他们，一定会优先支持他们。1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也是个男孩儿，现在已经六七岁了。我对他说你将来好好向你哥哥学习，他是个英雄。

1983年，卢光琇（右一）构建的早期改良冷冻精子库。 （受访对象供图/图）

有无癌宝宝，也有天使宝宝

南方周末：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十年时间，你先是带领团队诞下了中国首例冷冻精液人工授精婴儿，又诞下中国首批试管婴儿。这一过程中突破了哪些困难？

卢光琇：当时刚刚经历“文革”，‍‍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当时的英语水平读不懂外文文献，手头没有先进设备，一切从零开始。

记得当时我们需要蒸馏水，但中国河流水质不行。我们用那种水洗试管洗了半个月，试管还是存在杂质。父亲说你基础太差了，让我到北京去学习。我就去中科院遗传研究所进修，师从陈秀兰、白琴华老师。从怎么调配试管洗液，到小鼠体外受精、胚胎移植的整套流程，我都抄在笔记本上学了下来。我父亲准备筹建中国第一个人类精子库，我就和白老师骑了两个多小时的单车，到一家牛精子库里学习如何冻存精液。

南方周末：从最初的开腹取卵，到如今胚胎植入前进行遗传诊断的第三代试管婴儿，你认为哪几项关键技术的实现最为关键？

卢光琇：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完成为胚胎植入前的诊断创造了非常好的条件。2001年人类基因组工作草图发表，这二十多年来，许多单基因病都得以迎刃而解，我们才有可能有这么多的第三代试管婴儿。目前我们医院的第三代试管婴儿成功率达到了63.5%。

南方周末：具体到第三代试管婴儿，有哪些较难的技术？

卢光琇：首先是囊胚培养（注：囊胚是受精卵发育为胚胎前的阶段，植入囊胚的试管婴儿成功率更高）。如何尽可能提高囊胚形成率？什么时候用药、打针，我直到现在还在抓这方面工作。第二个难点是胚胎活检。囊胚包含滋养层和内细胞团两个部分（注：滋养层会和子宫内膜一起形成胎盘）。我们不能触及内细胞团，这部分将来要发育成宝宝的，只能通过显微镜从滋养层取几个细胞，再将它们的基因提出，进行扩增，然后才能做基因诊断。这前后需要一个月时间，如果不冷冻，胚胎会慢慢发育出来，怎么办？所以还要掌握囊胚冷冻、解冻的技术。

当然，基因诊断也有各种需要掌握的方法。染色体有染色体的方法，单基因病（注：指受一对等位基因控制的遗传病）有单基因病的方法。

南方周末：除解决不孕不育外，辅助生殖技术在国民健康方面还能提供什么作用？

卢光琇：当时我父亲设计试管婴儿这个项目的时候，没想到将来会在不孕症里面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当时他只想到给夫妻供卵、供精等，来达到优生的目的，但最终的梦想是在受精卵单细胞阶段就进行基因修饰，去除不好的基因。我没想到后来试管婴儿成为了解决不孕症的手段，目前我们医院孕育了21万多个孩子。

随着遗传咨询、产前诊断和PGT的开展，我们距离父亲优生优育的梦想更接近了。在我们医院通过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诞下的婴儿已有一万六千多例。2015年的时候我们医院诞下了首例出生前排除家族高风险致癌因素的“无癌宝宝”。孩子父亲患有视网膜母细胞瘤，我们通过PGT技术对胚胎进行筛查，将基因中不存在该疾病的致病突变的胚胎移植入母亲子宫，并成功生育。宝宝未来罹患这种癌症的几率大幅降低。可以说，PGT技术是目前法律允许范围内最好的优生方式。

除了无癌宝宝，我们还有“天使宝宝”。对于有重型地中海贫血之类家族性遗传病的家庭，我们借助PGT技术选取了不含有该基因突变的胚胎。宝宝一生下来，他的脐带血就可以用于救治患病的兄弟姐妹，免去配型的困难。这样的案例我们已经做了十多个了。当然，可能有争议声认为，生这个宝宝就是为了救哥哥姐姐，但我认为这个宝宝也享有人的权利，而且会得到哥哥姐姐们的报恩。

1985年，卢光琇在美国耶鲁大学学习试管婴儿技术。 （受访对象供图/图）

做遗传咨询、基因诊断的医生还很少

南方周末：截至2020年底，中国经批准开展人类生殖辅助技术的医疗机构已有536家。你认为辅助生殖产业未来还有怎样的提高空间？

卢光琇：我国能够真正做遗传咨询、基因诊断的医生还很少。很多遗传咨询还是依靠第三方的基因检测实验室，那些实验人员不是医生，不完全懂临床。对于什么样的基因突变会引起什么临床症状，他们只对着资料抄，而不接触病人。如果脱离了临床，就不知道病人的表型（记者注：指生命体的各种特征）。而我们医院不仅要做遗传咨询，还要扩大家系，对夫妻近三代的亲人进行遗传分析，这是很重要的。

此外，‍‍辅助生殖技术法规也非常重要。以供精为例，对于什么样的人能够做贡献者，应该通过遗传咨询来筛查。如果审查不严，供精携带‍‍着梅毒、艾滋病毒传播开来，后果非常严重。‍‍如果供精者‍‍本人携带了隐性的遗传病基因，也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有的机构为了追求成功率，放五六个胚胎进去，让孕妇怀上五胞胎，最后每个孩子都不健康，只能进行减胎术。如果建立了更严格的辅助生殖法律规范，这一类乱象也会得到抑制。

1981年，卢光琇（右）指导助手进行精子解冻。 （受访对象供图/图）

南方周末：2023年2月，国家医保局表示将逐步把适宜的辅助生殖技术项目纳入医保。你认为辅助生殖过程中哪些环节的成本最高？如何降低患者负担？

卢光琇：像试管、培养皿、纯水机这些医疗耗材，还有很多依赖进口。如果能够国产化，不会有这么高的成本。让辅助生殖进入医保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专家们好好衡量。我希望也可以有更多社会上的保险公司参与进来，不要光靠政府。

南方周末：作为国内辅助生殖领域的奠基人，你的女性身份常为外人所乐道。在这条艰苦的科研路上，你如何打破那些对女性的成见？

卢光琇：我‍‍这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困难，也消沉过，‍‍但我还是锲而不舍，心里从没想过不成功怎么办。因为我觉得责任很重，我爸爸曾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试管婴儿诞生。湖南省也在财政很紧张的年代给过我们10万美元帮助。

我是从解放前走过来的，‍我看到了妇女怎么走向了担当半边天的角色。‍‍所以我祝福‍‍我们的半边天生活幸福，有美满的家庭和可爱健康的孩子。身体健康，事业有成。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